*双人视角
*微高乔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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A-4
最近是台湾出了名的冬雨季,很容易受凉。早上一去学校就能听见此起彼伏的咳嗽声和窸窸窣窣吸鼻子的声音。国文老师进教室后也没有急着上课,而是叫靠窗的同学把窗户打开通风。
“啊……好难受。”
老师一走奇英就虚脱般地趴在课桌上,用带着浓重鼻音的声音哀嚎道。英杰安静地看着窗外发呆,一言不发的样子总是很好看。杏眼里晕着深沉的墨色,比我们这些同龄人都显得更加成熟。我记得爸爸也是这样的。望着窗外发呆的爸爸有时看起来与平常不同,身上散发出的水味也会减淡许多。
“一帆啊,你还有纸吗?我也没想到我会这么严重啊。”
奇英的鼻音愈发浓了,看起来真的挺严重的。我从抽屉里翻出一包纸巾递给他,他有些虚弱地朝我笑笑,额前的留海微微潮湿。我突然想起被病痛缠绕时的爸爸。
那天吃过药之后的爸爸迷迷糊糊睡了好久,嘴里隔三差五就会呢喃着舅舅的名字。我终于是,知道了爸爸的秘密。爸爸的海水最终没能掩盖住他的秘密,可是我无所谓的。我只是突然很心疼爸爸。
其实也有希望了解舅舅的想法。
我心底里也有个人。可是我不会像爸爸一样。我相信我的海水,它绝对不会将我轻易出卖给爸爸,和爸爸的海水。
“想要坐船去台北呢。”
奇英睁开因为生病而疲惫的双眼。
“说啥呢你……你也发烧了么。”
并不是。
真的想考好了,然后带着爸爸坐船到台北。想要问问爸爸的海水,舅舅是个什么样的人。还有我爸爸,到底是不喜欢我吗。一想到这个问题,就有些忐忑,感觉冰冷咸湿的味道充满整个口鼻。
想要赶快睡一觉呢。枯燥的梦境将把令人难受的咸湿味道带走。
“一帆啊,你不会真的……”
真的什么呢。本来就是真的呢,说要坐船的话。爸爸不会撒谎,我也不会。不是,是根本不想。爸爸自己可能也已经知道了吧。自己被自己的海水出卖给我,大概算是无奈的事情,就像我看到缩在海水里渐渐沉寂的爸爸。
“一帆啊……”
混沌中似乎是听到了谁的声音。想要坐起来回答却提不起半点精神,耳边的声音一会儿清晰刺耳一会儿模糊不清,也渐渐化成了咕噜噜的水汽声。我的身体也随着这一串串越来越大的水汽声,一点一点,沉入了大海。
老家边上的那片海,涨潮时汹涌地掀起一大波巨浪。咸涩的海水肆无忌惮吞噬掉了整个视野,浑身上下连带着记忆都湿了个通透。
十八岁的海浪轻易吞噬掉了瘦弱的少年。对于任何人来说,都不是什么美好的记忆。为什么都要这样死掉呢。这样如此的,轻易死掉。可是不轻易死掉的话,就得拖着沉重的记忆活着,每天呼吸着咸湿的空气,最终沉入大海。
我想起来让我哭闹的事情。
那天爸爸拿筷子打了我的手,而我根本不知道错在哪里。明明那样打是不痛的,甚至没有热水冲手痛,可就是觉得委屈吧,所以那样哭了。
也并不是什么令人愉快的记忆。
倾斜着插入饭碗的筷子。被巨浪掀翻的船。
以及掉落地上的,我的眼泪。和沉入大海的少年。和我年龄差距并不大的少年。
所以想要乘着船,逃离浸没在海水里的十五岁。
A-5
“是,很抱歉。”
醒来的时候,屋子里暗暗的。深亚麻色的遮光窗帘紧紧拉着,但还是从底部透出波浪状的光线。整间屋子像是沉入大海的船,幽暗的深海,带来希望的光。是靠近黑洞的地方,随时会将我吸进死亡的漩涡里。
“好的,麻烦老师你了。”
我躺在床上一动不动。全身无力的我,此时此刻感到了一丝混沌的恐惧感。有一段记忆突然不见。在这之前发生了什么,完全没有一点印象。像条只有七秒记忆的金鱼,毫无目的地游曳在熟悉又陌生的水缸里。
家里的隔音效果没那么好,厨房里传出了哗啦啦的水声,在水声戛然而止后又紧接着响起啪啪的灶台起火声。爸爸在煮什么,我不可而知。这样的爸爸让我觉得,既熟悉又陌生。我想起我每次生病卧床时,厨房里总是传来这样那样的一连串动静,弄出动静的人永远是爸爸。而我最初的时候,竟还会抱怨弄出动静的罪魁祸首。
“阿帆啊。”
当然,我的抱怨只能在心里进行。之所以不能将我对爸爸的任何看法用口头表述出来,是因为国小老师曾经说过,任何看法都是能激励你成功的良药,如果不了解别人对你的一些看法,你从某方面来说,就是失败的。认为对爸爸的看法不能让他知道的我,也同样认为着这是对爸爸的惩罚。
“阿帆啊……醒了吗。”
是迟疑过后的陈述句。用双手小心翼翼端着碗进来的爸爸。脚步放得很轻,呼吸也很轻,怕压到我所以用手摸了一下空缺的位置,缓慢地坐在床沿上。我闭上眼,用仅存的一点力气缩进被子里。
“阿帆,起来吃点东西。不然胃会受不了。”
“嗯……”
我应了一声,但并没有任何动作。爸爸也不恼,用手轻轻拍了拍裹着我身子的被子。我有些不耐烦地“啊……”了一声,最终还是慢腾腾地坐了起来。爸爸节骨分明的手握着细扁的汤匙,将最上面的粥舀起,放在嘴边“呼——”地吹凉了,再喂给我。小时候的我挑食,和大多数孩子一样讨厌乖乖上桌吃饭。爸爸只能和我一起窝在沙发上,这样耐心地一下一下,喂着目不转睛盯着电视傻笑的我。
“诶……爸。”
“……嗯?”
“舅舅……到底是怎么样的人啊?”
爸爸迟疑了一会儿。没有回答我。
“你不要……骗我。”
我的视线从爸爸的眼睛慢慢滑落。慢慢地,滑落。最终到达手里冒着白气的碗。碗在小幅度的,几乎细微到肉眼难以观察到的,在空气中抖了一会了。
“你明明不会的。”
我艰难地嚅动沾着水汽的嘴唇。手指冰凉的,模仿爸爸的手指,颤抖了一会儿,又暗暗攥紧了被子的一小块布料。
窗外还下着雨。
为了叫我起床和喂食而开了床头暖黄色的灯,爸爸伸手用食指和拇指捏住牙膏帽形状的开关,朝反方向扭转了一点,灯光也转变为暗黄色。这样我看不清他的表情,可能是他的目的。爸爸看起来像个胆小鬼。在心里又写下新看法,对爸爸的惩罚又添上了一笔痕迹。
爸爸并没有马上回答我的问题,而是重新端起碗,凑到我面前。
“你吃,我跟你讲。”
……真的吗?会不会我乖乖听话以后,爸爸又搬出类似于“你睡觉起来我告诉你”这种话,搪塞过去呢。这样想着的我,并没有向爸爸给出的条件轻易妥协。只是不说话,直直看向爸爸的双目,想要看看爸爸,到底在想些什么。如果爸爸的海水在这时候跑出来,我愿意用减少对爸爸的惩罚而来换取所有的,爸爸的秘密。那样就好了。
只可惜,现在的爸爸是干燥且陌生的。身上的水分不断流失,一步步艰难地,朝着荒无人烟的沙漠走去的我的爸爸。
“爸爸从来都,没骗过你。”
依旧熟悉又陌生的。那样的。
“哦。”
我不情愿地张开口,口腔被带着海水味道的海鲜粥灌满。粥里加了些鱼和虾肉,味道鲜美却也混杂着一股无法言喻的怪异感。
就像是回老家时被亲戚们围着,他们总是这样,冲你摆出一副亲切疼爱的模样,有真有假,根本不愿分辨。他们一张嘴,大段大段的台语随着一股咸涩涌出口鼻,可我在老家呆的时间不长,三岁就跟着爸爸搬到外边城里住,所以有的方言根本听不懂。那种感觉让我恐惧和厌烦,整个身体像是被刺鼻的水腥味包裹在一个幽闭空间内,周身以及身体里的氧气被水分吸收反应掉。逃不出,也躲不过。
“你舅舅……对所有人都好。很听话。”
“嗯。”
无论是对爸爸的惩罚还是,
“我们两个从小一起长大,国小开始就是同窗。”
对舅舅的叹息与好奇的。我。
“他性格很好,像水一样温和。”
其实都,只是感到……
“我们两个是鱼和海的关系。”
感到……
“……嗯。”
遗憾而已。
A-6
“咳咳……咳…”
手指紧紧地攥着被子,把自己闷在里面。嗓子像是浸泡在海水里,咸湿又辛辣的味道硬生生堵住气管,呼吸十分困难。我忍不住咳嗽了起来,声音也带了一丝丝咸涩。垂死挣扎般。
渐渐有一股水味,混合着沉重的空气朝我压抑而来,仿佛有一只手恶狠狠地掐住我的脖颈,置我于死地的狠毒。
啪。
带着沉重湿气的手,骤然间溶解在突如其来的光亮里。随着覆盖着尸体般身体的被子被掀起,的一刹那,带着淡淡海风气息的空气涌入鼻腔,继而到达身体的每一个血液所经之处。同一时间,一股力量将失重的身体托起。后背一阵冰凉。生硬的触感。
“多喝水。”
接过水杯的手指触碰到粗糙的指尖,杯壁的温热透过皮肉分散到微凉的血液里。我感到一阵阵的麻木,却不再如热水冲手时那般疼痛。本来么,小疼痛只是一秒便会消散干净,不剩一点残渣。
书上说,一个人能握着装满热水的水杯不松手,是因为水杯不够烫手。我的疼痛根本算不上什么疼痛。
“……”
温热的水流经口腔顺着食道流入身体,胸腔倏然间被一股暖流包裹。我咽下最后一口水,将杯子递还给凝视着我一言不发的爸爸,爸爸收了视线接过杯子。
啪。
拇指与食指再度捏住牙膏帽般的,台灯开关。整艘船彻底被卷入了海底的黑洞中,所有的动静消逝得一干二净。
“你快点先睡,不然等等我打呼噜你又睡不着。”
你明知道我不会的。
爸爸站起身,拿着空水杯离开房间。我一个人静静地躺在床上,缩进被子里闭上眼发呆,我想感受几天前躺在这个位置的爸爸,的痛苦。
可是爸爸明明比我更痛。他的水杯滚烫,海水冰凉到极点。他生活在这样的世界里。那是我能看见却无法闯入的世界。爸爸将我推开,他自私地想要保护我,怕我一不小心掉进他的世界。爸爸的海,太深。而我不是舅舅,也不能是舅舅。
“阿帆…?”
身边有大动静。爸爸在我身边躺下,而我接着装睡以保证发呆不被终止。
“又把头蒙在被子里……”
其实舅舅在爸爸的海里。不,是爸爸随着舅舅而沉入大海。我隔着咕噜噜的水汽织成的巨大的网,静静地凝望着爸爸和舅舅未曾老去的模样。只一个舅舅,也只一个爸爸。爸爸在十九岁那年,和十八岁的舅舅一起死去。不对。是十九岁的王杰希,和十八岁的喻文州一起死去。爸爸和舅舅都是我的爸爸和舅舅,而王杰希是喻文州的王杰希,喻文州也只是王杰希的喻文州。
其他的。都随着那年被海浪掀翻的小船,沉入光阴的罅隙。再找不到一个带着水汽的,模糊的影子。
我用冰凉的手指,颤抖着,攥紧了被子的一角。我不敢转头去看爸爸,沉浸在黑暗之中的,悲伤的表情。
生怕一不小心,跌入咸湿可怖的黑暗里。
B-1
“孩子在学校各方面的表现都很好,没什么需要担心的。”
班导和我父亲沟通的时候,总是说着清一色平淡的话,毕竟我在学校的表现也的确还不错,她也只是用同一种方式,向家长们简明扼要地阐述出来罢了。——而,既然说的是“们”,那么机械地被迫接收这些信息的家长,也就不止是我父亲。
又或者,我可以直白地说,文州的母亲也是一样的。
“不用担心的,文州他在学校的表现一直很好。”
只不过老师对他的评价话语,
“作业从不欠交。班长这个位置也很适合他。”
总是来得要比其他同学,多上那么一两句。
“是,嗯。大家都非常喜欢文州呢。”
包括我在内。
临近台风天的日子又下了几场雨。被班导叫去做事的文州让我先走。我一个人握着黑色的伞柄,缓慢地在人群间的缝隙移动着,像只藏匿在海葵中的小丑鱼,拖着湿凉的呼吸向前游曳。疲惫不堪的。
“杰希——”
像是一股水流扑面而来,毫无任何预兆的。
“王杰希——”
瘦小的身子在人群中飞快穿梭着,最后气喘吁吁地停留在面前。风吹刮着手中的雨伞,我不得不加大手中的力量,黑色的伞柄在食指第三段指节上留下了浅红色的痕。
有点疼。
“又没带伞?”
是想这么质问他的,但抿了抿干得脱皮的嘴唇,不得不选择放弃这个念头。毕竟,质问他对下次下雨是否带伞也并没有任何帮助。
“走了。”
嗯。
B-2
我和文州在高三这一年里搬离了学校宿舍,在离学校只几步路远的居民区租下了一套房子。房子算是比较老了,但环境很好,条件也不差。屋主是个六旬的老阿嬷,她和她的二女儿住在一起。房租加上水电费什么的算一算,其实和学校住宿费也差不太多,但起码我们能清静一些,好好备考就是了。
“哇……雨好大。”
“……”
对于这样的阴雨天,我并不能称得上是很厌恶,但也绝不会喜欢到哪里去。我这个人生来便是如此,心情随着天气的变化而变化,还是成正比的。雨天我很沉默,对说话也有些抗拒,刚开始文州还觉得我是怪人,后来渐渐的也便习惯。
“欸,阿杰啊你看你衣服一大片都湿了。”
“……”
阴雨天时的屋子潮潮的,像是浸泡在海水里一样,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咸湿味,可能是老阿嬷之前有在家里放了很多海鲜的缘故,但那种咸又有些不同,我们都礼貌地没去随意了解。
毕竟有些事情,我们不敢胡乱地将其戳破。
“什么啊……又这样不讲话。”
他一边习惯性地撅起嘴,像每个雨天里一样嘟嘟囔囔地抱怨着我刻板的沉默,一边用左手脱下了帆布鞋。我瞥过去一眼。
深蓝色帆布鞋靠近塑胶鞋底的那圈布料,不规则地晕出了一片蓝黑的水渍,可他对此却是毫无抱怨。
“……嗯。”
而明明比起我,感觉湿淋淋的鞋子才更关他的事吧。
“所以你快去洗澡换干衣服啊。”
所以那是总是,不理解那般漫不经心关心着我的他。
“……你咧?”再瞥过去一眼。
“啊?哦我现在懒得动。”
是完全……无法理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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浴室里的湿气往往更重,因为小窗户的锁扣生锈,所以只能开两个大拇指宽度的缝隙。我望着镜子里有些狼狈的自己,不禁哑然失笑。白色的校服衬衫已经湿了一大半,从鬓角到发梢,湿漉漉的不断往下滴水。
而狼狈的决定性因素,不过是要给那家伙打伞…罢了。
是老师口中的好学生,同学眼中值得信任的好班长。他从不会忘记什么不该忘的,却从不记得带伞。台湾的冬季是出了名的雨季,大家都会自觉地把雨伞作为随身物品放进包里,包括我在内。于是时常怀疑,不带伞的原因是不是想偷个小懒。毕竟,这是他唯一的偷懒机会呢。
“哗——”
温热的水流顺着有些泛凉的肌肤汩汩而下。是三月低温的缘故,让人觉得被热水和雾气包裹着是一种不可否置的享受。而拉开浴帘的一刹那,刺骨的寒气扑面而来,全身不受控制地发起了抖,只得用雪白的浴巾将整个身子裹紧,在地板上蹲着然后埋下头向赤裸的身体哈出一团团热气,等稍微好些后再若无其事地把衣服穿上。
和文州在一起,无论是何种意义的在一起,那时养成的一切习惯,都毫无变化地保留了一下。
即使是暖气和浴霸这些东西已经存在。
即使是……生活中多了一个,留着自己血液的孩子。
“咔哒。”
高雄的二月份,寒潮带来的痛苦已是家常便饭,人变得逐渐麻木。
“我回来了。”
我伸出右手食指,在雾蒙蒙的镜子上写下三个字。
B-3
为什么,神不保佑他呢?
A-7
“嗯?”
“是没有的。嗯……”英杰低头沉思了一会儿,慢慢抬起头,很认真地告诉我。
“一帆,台北高雄之间,根本就不可能有往返的船啊。”
我愣了一下,我猜测我的表情大概不怎么好看。英杰眨了眨眼,开口想说些什么,却又被我打断。
“没事啦。”我笑着,以一个极其僵硬的姿势,默默起身,“我是没、没差啦……主要是我爸。”
英杰点点头,神色有些复杂。
这令我尴尬。
“你……”
原来如此。
“我回去跟我爸说下,先走了。”
根本没有通向台北的船。
原来……我和爸爸都一样呢。在咸涩的海水里沉沉浮浮,不过都是一样的。
而的确,我和爸爸,都是那样的——自以为是,可笑……而又可悲的人呐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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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啪嗒。”
黑暗无边,沉入海中的船只。
“我回来了。”
渐行渐远。
随后而至,天光大亮。
END