將息歃千

已退坑 | 情深满月,月满时深蓝

船(Boat.)[王喻][上]

*乔一帆视角

*王乔父子

>>>

A-1.

我从来没有坐过船。

所以无论如何,想着坐一次。

我今年国三,不过也快读完了。因为十五年以来都没能实现我的愿望,所以努力地想要考好,国中毕业一定要去坐船,从高雄坐船到台北。并且是,想和爸爸一起去,只是。

只是。爸爸他,好像不喜欢坐船。

因为我们家祖祖辈辈都靠打渔为生,是典型的渔民之家。老家也是在海边的一个小渔村,阿公阿嬷和大伯二伯他们都出海打渔,以此来填饱肚子。但生活并不差就是了,反正丰富的经验使得他们总能捕来很多大鱼。可是那些鱼的名字,我至今没有认清。

爸爸是插画师。听说是自由插画师,但又是签约了一个杂志的两个专栏。收入是差不多固定下来的,所以我们家还是算有个不错的收入。有空的时候,或者天气非常非常好的时候,我会骑单车到夜市的面线摊上帮邻居魏叔招呼客人。夜市人多,摊子的生意也很火爆,但因为第二天要上课所以九点半到十点左右就得回家。只是我那个晚上通常可以拿到七八十台币,也算不错的。

“来来来,阿帆啊今天辛苦哦,啊那这边有剩下很多面线,你吃点再走吼。然后我打包了一些,你爸爸不是喜欢吃吗,看他整天画画那么累,你就给他带回去当夜宵。”

事实上。

“啊好,多谢你哦魏叔。”

我。

“免啦免啦。英杰啊来吃——”

并不了解爸爸。

是书里所说的,最俗套的所谓“最熟悉的陌生人”。我爸爸他和别人的爸爸不一样。一想到这里,羡慕也好,失望也罢,都像老家的海浪,卷起细细的白沫浸过脚底,潮湿的感觉哗的一下从脚心迅速涌了上来,没过头顶。分不清用了多少时间,海水的咸湿味道将我的呼吸也一并抽干,然后那点咸湿,轰的一下。就这么轰的一下,代替空气涌进了我的身体。

十五岁的我。活在海水的咸湿里。

不是,是和爸爸一起活着。

我最熟悉也是最陌生的爸爸。

“我回来了。”

家里只开了沙发旁一盏暖黄色的台灯。爸爸高而瘦的身体像小孩子一样蜷缩着窝在沙发里,电视里照常播着十点档综艺,主持人在节目里围绕着小三的话题大谈特谈。十五岁的我那时还不明白有什么意义,只是看着爸爸好几次都快要阖上的双眼,有点无奈罢了。

爸爸睡得不沉,因为坐着睡觉并不是什么舒服的姿势,久了脖子也会有点难受。

“哦……阿帆啊。”

我换上拖鞋,把魏叔打包好的蚵仔面线小心翼翼地放在他面前的茶几上,解开袋子的结后又去厨房拿来了勺子。爸爸有些疲惫地看着我,嘴角试图扬起一个大大的弧度。

“嗯。”

可是他大概太疲惫了吧,最终以一个细小到几乎看不见的弧度结束。

英杰说过,无论是他二叔卖面线,还是我爸爸画插画,都是各有各的辛苦。所以即使爸爸没有特别特别关心我,也不讨厌他。

“阿帆啊明天应该会下雨,记得带伞。”

因为是。

“啊我知道,我伞在包里。”

和我一起生活在海水之中的。

“哦……那你快去洗澡吧。”

我的爸爸。

“嗯。”

我唯一的亲人。

A-2.

第二天果然下了雨。

爸爸起得比平时稍晚一些,但并不影响我的早餐。二月的雨季比平时都要来的更冷,我只得把水开得久一点让它变得微烫。手被水冲洗的麻木,带了丝丝痛楚,不过也只是一秒钟的事情。

这种麻木的小疼痛只是一秒钟就过去,可是双手可以保持温暖一段时间。本来么,疼痛多几次的话就只剩习惯了的麻木了。爸爸不是很怕冷。从表面上看不出来是个体质非常好的人,事实上不常感冒,他好像是个害怕病痛的人。我迄今为止都在想着,到底是什么神奇的神明保佑着爸爸。是大人们一直所信奉的妈祖还是保生大帝,又或者是别的呢。

可是家里没有供奉任何神明。爸爸看起来不像是信奉这些的人,连一个放置佛像的位置都没刻意腾出来。

“阿帆啊,最近容易感冒,你小心一点。”

“嗯,知道。”

印象里的爸爸似乎说过答案,但我那快要从脑子里破壳而出的记忆,却总是被咸湿的海水给不厌其烦地一遍又一遍冲淡晕开。整个脑子因为这样晕乎乎的,想用睡觉来麻痹自己,让枯燥无味的梦境将那点咸湿吸收干净。

但好像。

“我走了。”

好像除了爸爸,我还有另一个亲人。

“放学早点回来。”

是素未谋面的亲人。

“嗯。”

不是妈妈。

爸爸已经三十六岁却还像个半五十的人,看起来老得很慢。刚上国小的时候爸爸每天接送我上下学,站在一群阿姨阿嬷中间特别引人注目。我亲耳听到她们讨论着我爸爸,说那个孩子又来接送他弟弟啊。我不知道他有没听见。爸爸总是云淡风轻的样子,遇到什么事都只是面无表情或者一笑而过。我从来都,没见他哭过。

爸爸是冷血动物吗?年幼无知的我也曾经这样想过。可事实上,我这样的想法是过分的。爸爸大概是因为妈妈才这样淡漠吧,又或者是在我面前这样。不是说吗,心爱的人离开了,人就会变了。

我的爸爸可能不大喜欢我。一旦想到这里,就感觉全身的眼泪将自己包裹起来,和海水一样,是咸湿的。所以我根本分不清眼泪和海水,我是这么无能,所以爸爸才会不喜欢我吧。是这样吧。

是这样吧。

我经常这样试探性的问自己。事实上这个问题的答案永远是肯定的,感觉自己带着罪在成长着。然后,那些罪会随着我身体的成长而成长,担心终有一日会爆发出来,我浸没在海水里的身体变成一块一块的拼图碎片,再汇聚在一起,变成黑色的鱼群。翻江倒海。

黑色的鱼群,在我罪恶的身体里游曳着,一点一点侵蚀我的五脏六腑。我的身子一阵阵的发麻,像是从云端劈下来的电流,紧紧束缚残破无力的躯壳。

不是活该吗?罪有应得。

从我出生的那一刻开始,我的妈妈就死了。我,乔一帆,用一辈子换走了亲生母亲的大半辈子。本来,我就是杀人凶手。是这样的。

曾经偶然在爸爸的柜子里看到妈妈年少时的照片。妈妈的眼睛很美,笑起来弯弯的像一对月牙。而之后,英杰说我有一双月牙眼,笑起来尤其明显。再后来是因为什么事,爸爸安慰哭了老半天的我,让我笑一笑。我说,爸爸笑的话我才会笑啊。说出这样愚蠢的话的我。大概是因为我笑起来像妈妈所以,爸爸不在我面前笑吧。

十五岁的我要学会把眼泪和微笑在爸爸面前掩盖起来。千万要把僵硬的,混杂着眼泪的笑容埋藏到深不见底的海水里,替换出带着水汽的,毫无温度的蓝。

那张照片上沾染着海水的咸湿味道,从褶皱可以判断出它被人弄湿过。我猜是爸爸的眼泪。不过照片上除了我的父母,还有一个人。那人和我的父母年纪相仿,不同于爸爸的平静和妈妈的羞涩,而是微笑着的。他的眼睛很大,看起来和妈妈挺像的。

“这个人是谁呢?”

“……啊?”

我感觉比起妈妈,

“这个人看起来和你们关系很好诶。”

“哦……嗯。”

爸爸好像,

“所以是谁呢?”

更加不愿提起他。

“他是……你舅舅。”

我舅舅。妈妈的堂哥。

我的另一个亲人。

A-3

请试想一下,假如你和你最爱的人同时掉进海里,你会救谁呢?

“阿帆……阿帆啊……”

爸爸心底一直有个人,却总是用海水封住自己看似严实的口鼻,生怕一不小心,身体里的空气就会将心底的秘密和盘托出。我和爸爸生活在同一片海洋里,呼吸着相同的气体,但却互相看不见彼此的存在。我们都在向反方向游去,像是沿着坐标轴的两端,无限延长的坐标轴。

“阿帆啊……”

“哈——?干嘛?”

脚底一下一下踩过家里的木地板,打开那扇冰冷的房门,跑到里面。爸爸拿被子将自己裹得很严实,整个人因为疼痛而不断的颤抖,冷汗流淌在苍白的脸颊上。

“要去医院吗?”

从来没有照顾过生病的爸爸,因为就连疼痛的爸爸都没见过的我,此刻感到前所未有的堂皇。爸爸像是刚从深海里被人用渔网打捞出来般,整个人看起来湿漉漉的,很狼狈很可怜的样子。

“去柜子里拿点药和水出来……最上面那个架子左数第五个瓶子,上面有蓝色的标签……”

平时起码会应一句“嗯”的我此刻并没有吭声,因为担心时间不够所以直接转身就走。爸爸的柜子我只在以前翻过几次,沾着爸爸眼泪的照片就在那个柜子里。可是最上面那层我根本看不到,我矮了爸爸整整一个头,从不知道上面有什么。

药物明明是生活的必备品,为什么会被爸爸放在最高的地方呢。是害怕我乱吃吗?可是我……并不会这样做啊。也对……爸爸怎么可能在意这个呢。爸爸一直以来,模仿着“爸爸”的样子,我这个儿子也,不过是“爸爸”的“儿子”。

“阿帆啊……”

“等一下快好了!”

我搬来椅子,脱了拖鞋踩在上面,脚底的冰凉和椅子的冰凉齐齐涌上来,我感到一股麻木的寒意。整个人忍不住颤抖起来。

我从不知道家里有这么多药。

这些药……都是爸爸买的吗?胃药和心脏药各种各样的,摆在那里。我希望上面是蒙了灰的,可是指尖干干净净,像是被微烫的水冲洗过一样。温暖与疼痛交织在一起的,我的手指。还在不断地颤抖着。和爸爸的心脏一起。

在那里颤抖着。

被我惊慌地丢进深不见底的大海里。

请试想一下,假如你和你最爱的人同时掉进海里,你会救谁呢?

爸爸是没得选的,他的选择救不了他自己。而他最爱的人也根本没得选。他的选择既救不了自己,也救不了爸爸。他们都没能将自己好好交给命运。年少的他们,都自以为命运是可以随意改变的。于是他们都,被命运无情地抛进大海的深渊里,生活在不同方向的坐标轴上。

一个人是自变量,一个人是应变量,一个人总是随着另一个人的变化而变化。可是到底,还是被正负号改变了命运。

“文州……痛……”

我眼睁睁地看着爸爸沉寂大海。可是我只能无动于衷,我不能像曾经的舅舅那样做出愚蠢的选择,而爸爸傻乎乎的心甘情愿被他的愚蠢选择。

我宁愿跟着爸爸一起,生活在大海的蓝里。和爸爸一起呼吸着冰冷,却又熟悉的咸湿味道。

因为舅舅,

“文州……我难受……”

和我们。

“文州啊……”

不在同一片海里。

爸爸心底有个人。

像病痛一样缠绕着他的心脏。

TBC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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